文|KY KnowYourself
“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
(Haruki Murakami,
What I Talk About When I Talk About Running)
和其他體育項目比起來, 跑步是一項非常特殊的運動。 不需要特別的場地或服裝,
它不是競技, 只是一場自己和自己的較量。
即便是共同前行的跑友, 大多也是各跑各的, 並不交談。 不過跑步者之間存在一種默契, 就像村上春樹說的:“(奔跑的)老手在相遇時能互相認出對方來, 就好像一個作家認出另一個作家的語言和風格一樣”。
它既需要你保持專注、調動全身的意志力, 應對可能到來的各種困難, 又總是會令你在一瞬間思緒飄忽, 觸碰到平日裡不會閃現的記憶。
當我們在跑步時, 我們的大腦裡在發生什麼?跑步如何對我們過往的創傷記憶產生作用?熱愛跑步的人, 會擁有哪些人格特質?
痛苦的奔跑:
可能是“改寫”創傷記憶的最好機會
1.
儘管已有多項心理學研究證明了跑步對我們身心的種種好處, 比如增強記憶力, 提高活力和創造力, 減輕壓力和焦慮, 但跑步本身, 從來就不是一項充滿樂趣的運動。
2015年, Ashley Samson等人做了一項研究, 讓10個長跑者在跑步時全程戴著麥克風, 記錄下他們的每一句喃喃自語, 然後再加以整理和分析。 最後, 他們將這些跑者自言自語的內容分為三類:速度和距離, 疼痛與不適, 環境相關。 在跑步的過程中, 除了不斷感受和控制自己的節奏, 觀察周圍環境以外, 跑者們貫穿全程的、最顯著的體驗就是痛苦。
跑步首先會帶來身體上的痛苦。 在一次長跑的不同階段, 這些跑者會不斷地感到各種各樣的不適:雙腳麻木, 胃疼, 喘氣, 汗流浹背,
2.
除此之外, 研究顯示, 跑步會喚起創傷性的記憶。 那些我們在平日裡不願意面對、也很難會想起的部分, 可能就會在跑動的某一刻躍入你的腦海中。
這些記憶被稱作“非自主性記憶”(involuntary memories), 它是相對“自主性記憶”(voluntary memories)而言的, 指的是當你處於思緒漫遊, 並未集中注意力在某個特定任務上的時候, 不自覺地引發對過去的回憶。 它往往是在無意識、不自覺的狀態下進行的, 比如洗盤子、乘公車的時候, 還有跑步的時候。
“非自主性記憶”這個詞是由作家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首先提出的,
東伊利諾大學的認知心理學家 John Mace說, 像餅乾這樣的細節被稱作“完美線索”(perfect cues), 它能將我們拉回某個似曾相識的場景中去。 對於那些長期跑步的人來說, 熟悉的路線、沿途的標誌物、當天的著裝、身體狀態都有可能作為“完美線索”, 在某個瞬間將你拉回到過去的場景。
與那些我們有意識地想要記住的東西不同, “非自主性記憶”非但不是你主動想要記起的, 反而往往是你想要回避的一些事情, 其中很多都是令人不快的、創傷性的記憶。 而跑步則把這些記憶突然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Paul Bisceglio在《大西洋月刊》撰文時寫道, 包括他自己在內, 很多有著失敗、創傷經歷的長期跑者都是在跑步中, 真正面對和應對創傷經歷的, 包括癌症、重大的失敗、在事故中喪失親人……當你沿著熟悉的路線奔跑時, 就好像坐上一架時光機, “跑步迫使我們整理這些過去的情緒, 而不是僅僅將它們埋藏在心裡。 ”
3.
不過, 跑步不僅讓我們回到過去、面對過去, 它同時也是一種解決方式:幫助我們重塑和改編那些令人不快的記憶。 Paul Bisceglio說, “在喚出我們心中的惡魔後, 奔跑又提供給我們戰勝惡魔的工具。 ”
“記憶是主觀的。 它並不是一盤客觀記錄過去的錄影帶, 而是我們想讓它成為的樣子。 ”哥倫比亞大學的社會心理學家Kevin Ochsner說, 儘管當記憶出現的時候,總顯得很突然、內容也經常是前後一致的,但實際上,我們的大腦早已對它進行了加工和重塑。“記憶就好像是一個不帶修訂追蹤功能的word文檔,你打開這個文檔,編輯它,然後儲存;當你再次打開它時,你早已丟失了它最初的版本。”
而正因為記憶是為“改編”而準備的,而不是為“適應”準備的,我們才有可能積極地改造它們。奔跑時,人的思維會處於一種既不是完全飄散,又不是完全集中的狀態,非常接近冥想時大腦的狀態。在奔跑的過程中,熟悉的天氣、類似的環境等喚起了一些我們的非自主記憶,此時正可以在這段奔跑的時間裡重新對自己講述這段記憶。在奔跑的時候,我們既不能立刻和其他人說話,也不能刷社交網路,我們的思緒沒有地方躲藏,只有面對自己。
Ochsner說,我們有改變敘述過去的方式的自由,每一次回憶出現的時候,都可以用一種新的方式去講述這些回憶,漸漸地給它們賦予新的意義。(前幾天剛剛推送過關於敘述和記憶的文章,點擊查看 如何講述過去的故事,決定著你的未來)
愛跑步的人,
擁有什麼樣的人格特質?
跑步影響著我們的大腦和認知,而不同的人格特質,則決定了我們是否會熱愛這種痛苦的運動。心理學研究發現,長期的跑步者往往擁有以下三種特質:
1. 受內在動機驅動
動機從來源上可以分成兩類,一種是“外在動機”(extrinsic motivation),即受金錢、榮譽等外在條件來驅動行為;另一種則是“內在動機”(intrinsic motivation),即由內心的欲望和需求來驅動行為。
2013年,Ronkainen對運動員的研究發現,那些更追求現實的成功(比如金錢、職業晉升)等的人,會在年紀漸長、退役之後很快就放棄跑步;而那些更注重內心需求的人,則會在跑步不再給自己帶來榮譽和實際的好處時,仍然堅持這一習慣。長跑的人往往是受內在動機驅動的——對於他們來說,跑步追求的也是內心的刺激和滿足感,而非外在的獎賞,這也是他們能夠將這一習慣堅持多年的原因。
2. 追求意義,而非眼前的快樂的人
現代心理學還發現,熱愛跑步的人,通常更熱愛追求深層次的意義(meaningfulness),而非淺層次的快樂(happiness)。
快樂是一種指向當下的、積極的情感狀態;而意義則關乎更廣泛、更深層次的價值追求。2013年,Roy Baumeister等心理學家做了一系列關於意義和快樂的研究,發現二者有時候會重合,但有時候則截然不同。比如,在400名被試的陳述中,有些負面事件、個人所經歷的痛苦掙扎,雖然不會獲得短期的獎賞,不會使他們產生快樂,但卻增強了意義感,促使他們追求更長遠的幸福。而在運動中,(長程)跑步和登山一樣,都屬於追求意義感,而非一時快樂的運動。
卡內基梅隆大學的教授George Loewenstein說,當人們從事這樣的運動時,他們的目標看起來總是很隨意(arbitrary goals),自己也很難說出所追求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就像當你詢問一名登山者,為什麼要去攀登珠穆朗瑪峰時,他們只會回答你說:因為它在那裡。跑步也是如此,每一個熱衷於長跑的人,往往並不能說出跑步可以帶來如何具體的好處。
如今,跑步卻可能是在現代社會中,為數不多的可以在日常生活裡追求意義感的方式。隨著物質的豐富和科技的發展,我們很容易活得舒適,幾乎不可能再置身於極寒/極熱、非常饑餓或是精疲力盡的狀態中求生存。但那些熱衷於跑步的人,即便並不明確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麼,但當他們安靜地奔跑著,經歷著困苦、沮喪、快樂等種種情緒,跑步本身已經成了尋求意義的過程。
3. 追求自由與孤獨的創作頭腦
村上春樹有一本作品很暢銷,《當我談論跑步時我在談論什麼》。他說,“我作為一位真正的嚴肅作家的生活,始於開始跑步的那一天。” 那是1982年,他跑步的初衷只是因為減掉因戒煙產生的贅肉。之後的三十多年裡,他都堅持著這一習慣:每天寫作四小時,然後跑6.2英里(約10km)。
除了村上春樹,很多作家、詩人都是長期的跑者,他們熱愛跑步時自由而孤獨的狀態。如喬伊絲·卡羅爾·奧茨說,“穿梭在玉米地中,微風吹過,我聽見玉米葉在頭頂沙沙作響,奔跑在農家的大街小巷,還有懸崖絕壁……這些都與故事情節息息相關,因為在奔跑中,人們總能遇見靈魂深處的自己,遇見虛擬的自我。”
而跑步也給他們帶來了好處,成為了作家獲得清晰的思路、想像力和應對寫作瓶頸的方式,奧茨說,每當自己感到思緒混亂、遇到結構性的瓶頸時,她就會去跑步。漸漸地,跑步成為了她寫作的一部分。
跑步和寫作這兩種行為本身也有相通之處。如雷諾茲•普萊斯所說:“對於作家來說,最幸運的事就是漸漸感知到,寫作就是為了寫而寫,這就好比孤獨而又漫長的跑步,但最終總會獲得巨大的回報。”
我也曾經是一個跑步的人。那是一段人生中非常困難的時期,總是在天色漆黑的時候就起床,獨自去跑步。整個田徑場上空無一人,只有鞋底揚起細小煤渣的聲音。
但就在跑步的過程中,我開始明白,人生沒有極限。無論發生多麼糟糕的事情,只要你一直奔跑下去,你總會度過它們,繼續這段旅程。這就像是學會戰勝自己的臨界點:當你剛開始跑步時,跑到一定距離總會感到心臟狂跳、兩腿發軟、口乾舌燥,以為自己已經堅持不下去。但只要再堅持幾分鐘,你的大腦就會重新變得清晰,步伐和呼吸再度平穩,你可以繼續再跑出很長的一段距離,仿佛可以永遠這樣跑下去。
人生也像每一次的奔跑一樣,永遠都是孤獨的。但你還是要這樣一圈一圈地奔跑下去,精疲力盡也不能停下,直到完成任務,到達終點。在這個過程中,你會瞭解自己的能力,也明白自己的局限。
儘管當記憶出現的時候,總顯得很突然、內容也經常是前後一致的,但實際上,我們的大腦早已對它進行了加工和重塑。“記憶就好像是一個不帶修訂追蹤功能的word文檔,你打開這個文檔,編輯它,然後儲存;當你再次打開它時,你早已丟失了它最初的版本。”而正因為記憶是為“改編”而準備的,而不是為“適應”準備的,我們才有可能積極地改造它們。奔跑時,人的思維會處於一種既不是完全飄散,又不是完全集中的狀態,非常接近冥想時大腦的狀態。在奔跑的過程中,熟悉的天氣、類似的環境等喚起了一些我們的非自主記憶,此時正可以在這段奔跑的時間裡重新對自己講述這段記憶。在奔跑的時候,我們既不能立刻和其他人說話,也不能刷社交網路,我們的思緒沒有地方躲藏,只有面對自己。
Ochsner說,我們有改變敘述過去的方式的自由,每一次回憶出現的時候,都可以用一種新的方式去講述這些回憶,漸漸地給它們賦予新的意義。(前幾天剛剛推送過關於敘述和記憶的文章,點擊查看 如何講述過去的故事,決定著你的未來)
愛跑步的人,
擁有什麼樣的人格特質?
跑步影響著我們的大腦和認知,而不同的人格特質,則決定了我們是否會熱愛這種痛苦的運動。心理學研究發現,長期的跑步者往往擁有以下三種特質:
1. 受內在動機驅動
動機從來源上可以分成兩類,一種是“外在動機”(extrinsic motivation),即受金錢、榮譽等外在條件來驅動行為;另一種則是“內在動機”(intrinsic motivation),即由內心的欲望和需求來驅動行為。
2013年,Ronkainen對運動員的研究發現,那些更追求現實的成功(比如金錢、職業晉升)等的人,會在年紀漸長、退役之後很快就放棄跑步;而那些更注重內心需求的人,則會在跑步不再給自己帶來榮譽和實際的好處時,仍然堅持這一習慣。長跑的人往往是受內在動機驅動的——對於他們來說,跑步追求的也是內心的刺激和滿足感,而非外在的獎賞,這也是他們能夠將這一習慣堅持多年的原因。
2. 追求意義,而非眼前的快樂的人
現代心理學還發現,熱愛跑步的人,通常更熱愛追求深層次的意義(meaningfulness),而非淺層次的快樂(happiness)。
快樂是一種指向當下的、積極的情感狀態;而意義則關乎更廣泛、更深層次的價值追求。2013年,Roy Baumeister等心理學家做了一系列關於意義和快樂的研究,發現二者有時候會重合,但有時候則截然不同。比如,在400名被試的陳述中,有些負面事件、個人所經歷的痛苦掙扎,雖然不會獲得短期的獎賞,不會使他們產生快樂,但卻增強了意義感,促使他們追求更長遠的幸福。而在運動中,(長程)跑步和登山一樣,都屬於追求意義感,而非一時快樂的運動。
卡內基梅隆大學的教授George Loewenstein說,當人們從事這樣的運動時,他們的目標看起來總是很隨意(arbitrary goals),自己也很難說出所追求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就像當你詢問一名登山者,為什麼要去攀登珠穆朗瑪峰時,他們只會回答你說:因為它在那裡。跑步也是如此,每一個熱衷於長跑的人,往往並不能說出跑步可以帶來如何具體的好處。
如今,跑步卻可能是在現代社會中,為數不多的可以在日常生活裡追求意義感的方式。隨著物質的豐富和科技的發展,我們很容易活得舒適,幾乎不可能再置身於極寒/極熱、非常饑餓或是精疲力盡的狀態中求生存。但那些熱衷於跑步的人,即便並不明確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麼,但當他們安靜地奔跑著,經歷著困苦、沮喪、快樂等種種情緒,跑步本身已經成了尋求意義的過程。
3. 追求自由與孤獨的創作頭腦
村上春樹有一本作品很暢銷,《當我談論跑步時我在談論什麼》。他說,“我作為一位真正的嚴肅作家的生活,始於開始跑步的那一天。” 那是1982年,他跑步的初衷只是因為減掉因戒煙產生的贅肉。之後的三十多年裡,他都堅持著這一習慣:每天寫作四小時,然後跑6.2英里(約10km)。
除了村上春樹,很多作家、詩人都是長期的跑者,他們熱愛跑步時自由而孤獨的狀態。如喬伊絲·卡羅爾·奧茨說,“穿梭在玉米地中,微風吹過,我聽見玉米葉在頭頂沙沙作響,奔跑在農家的大街小巷,還有懸崖絕壁……這些都與故事情節息息相關,因為在奔跑中,人們總能遇見靈魂深處的自己,遇見虛擬的自我。”
而跑步也給他們帶來了好處,成為了作家獲得清晰的思路、想像力和應對寫作瓶頸的方式,奧茨說,每當自己感到思緒混亂、遇到結構性的瓶頸時,她就會去跑步。漸漸地,跑步成為了她寫作的一部分。
跑步和寫作這兩種行為本身也有相通之處。如雷諾茲•普萊斯所說:“對於作家來說,最幸運的事就是漸漸感知到,寫作就是為了寫而寫,這就好比孤獨而又漫長的跑步,但最終總會獲得巨大的回報。”
我也曾經是一個跑步的人。那是一段人生中非常困難的時期,總是在天色漆黑的時候就起床,獨自去跑步。整個田徑場上空無一人,只有鞋底揚起細小煤渣的聲音。
但就在跑步的過程中,我開始明白,人生沒有極限。無論發生多麼糟糕的事情,只要你一直奔跑下去,你總會度過它們,繼續這段旅程。這就像是學會戰勝自己的臨界點:當你剛開始跑步時,跑到一定距離總會感到心臟狂跳、兩腿發軟、口乾舌燥,以為自己已經堅持不下去。但只要再堅持幾分鐘,你的大腦就會重新變得清晰,步伐和呼吸再度平穩,你可以繼續再跑出很長的一段距離,仿佛可以永遠這樣跑下去。
人生也像每一次的奔跑一樣,永遠都是孤獨的。但你還是要這樣一圈一圈地奔跑下去,精疲力盡也不能停下,直到完成任務,到達終點。在這個過程中,你會瞭解自己的能力,也明白自己的局限。